NATIONAL DAY 2021 

西行漫记

情之所至 信手拈来

                      ——陈航绘画中的别情异趣

 林木（四川大学教授、上海大学教授、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

        在第十二届全国美展国画展的复评现场，我在山水画部分看到一张画，画的是川东某农家厨房火塘。火塘里柴火熊熊，铁挂钩上挂着串串腊肉。全画水墨，偏于用线，其线劲健有力，顿挫提按浓淡虚实、变化多端，线群与墨块之分布呼应均可看出作者之匠心经营。从内容上看，在画面所反映的大山生活中，可看出是一种富足而自得的生活，既有山民的喜悦，又折射出国家的变化，显然是幅好画。但这幅画虽然画得不错，但在山水部分陈列，谁又会把此画当山水看呢？此画被列入山水部分参评当属另类，肯定吃亏。此画即陈航的《巴东腊月》，最后画果然没能入选。送选山水部分好几幅沾不着山水边的其他题材作品也都落选。

        陈航的遭遇给美展的评选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展览分科的合理性问题。现在中国画展览分成三大科：山水、人物、花鸟。但现实生活如此丰富，岂能以此三科概之？就是在古代，还号称有十三科。中国画的分科，唐代的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分六门，即人物、屋宇、山水、鞍马、鬼神、花鸟。北宋《宣和画谱》分十门，即道释门、人物门、宫室门、番族门、龙鱼门、山水门、畜兽门、花鸟门、墨竹门、蔬菜门。明代陶宗仪《辍耕录》所载“画家十三科”则是：佛菩萨相、玉帝君王道相、金刚鬼神罗汉圣僧、风云龙虎、宿世人物、全境山林、花竹翎毛、野骡走兽、人间动用、界画楼台、一切傍生、耕种机织、雕青嵌绿。后者十三科，对现实生活的重要方面，倒也有概括。但陈航这种画，似乎还是很难纳入。

        这里涉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艺术本为艺术家体验现实的一种表达。有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兴趣局限在前人定下的框框如山水、花鸟、人物上，但实际上率性之人对生活的兴趣往往无所不至。当年生活在杏子坞的齐白石尚能把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绘成画作，他的蟑螂老鼠尚可入于草虫，但柴耙、不倒翁之类不知该归何类？20世纪20年代初齐白石出大名时没有今天这种分类严谨的大展，而出了大名的齐白石也可以不管分类。但今天那些性情中人如陈航者就吃亏了。

        初看陈航的画，很为他的题材的丰富性诧异。陈航的题材集中在西部青藏高原区域。常规的山水他也画，但让我感兴趣的是，陈航画中那些非常规题材。藏区的著名寺庙如瞿昙寺、桑耶寺、哲蚌寺、萨迦寺等，他都去画，但他不是把这些寺庙放在山水间画成山水画，而是以一个常人去西部时参观、好奇、敬畏的眼光与视角，画这些寺庙的佛事活动，念经、晒佛，寺里的塑像，罗汉、金刚、菩萨，毯上堆放的僧衣僧帽，扎什伦布寺系有哈达的窗台，寺庙中顶着华盖的边门，清寂幽深的僧房，寺中高会的法座，寺中的法鼓，华盖下出行的活佛，讲经的活佛……我从未见过有画家画这些内容。但作为一个好奇敬畏的参观者，陈航所画的这些内容，又是每一个去西部寺庙参观的人所熟悉的。如果说我们一些画家到这些地方，他们是用常规山水画或人物画的观念去观照而画出一些常规性的山水画或人物画，那么，陈航用自己的独特的兴趣和由兴趣引导的眼睛去观照和描绘的这些印象，不是更具独特性、新颖性、趣味性和更能突出个性色彩吗？但是，这些作品不好归类，不要说进不了现代“三科”，即使传统“十三科”也没法进。陈航还有些更奇特的表现，包括上述初选十二届全国美展的《巴东腊月》，他喜欢画农村的厨房。杂乱的厨房烟雾缭绕，顶上挂着腊肉，火塘里土灶里燃着火，地上堆着零乱的东西，但在陈航的眼里，这里却有着真实的热腾腾的生活，或许还有与他的过去有关的亲切的记忆。同时，厨房里也用笔墨、线条，一种适合线造型的复杂的线性组合：这里有实线有虚线，有竖线有横线，有长线有短线；有密集的线群，也有孤独的线条；有的线可以粗，有的线可以细；还有浓重之线，亦有轻淡之线。有明有暗的局部亦可布置淡墨、浓墨、泼墨、破墨诸种墨块，诸般墨象……多种形态的线条、墨块穿插组合，又构成中国画笔墨组合的另一生动之韵律与节奏。或许，正是这种内心的亲切和笔墨的魅力，两相碰撞的火花，点燃了陈航创作的热情，使他在闻所未闻的题材领域，开垦了这片无以名之的处女地。或许，正因为这种原因，陈航不仅对厨房题材情有独钟，他的画里还出现了上述寺庙中的窗、门，拉萨的街道，还有高原街市巷道的充满各种细节的角落，停放摩托车的街道角落，堆放大白菜的菜垛，集市的鸟笼，当然，还有手推车、石磨、灶台、公平称、木凳、扫帚，超载的汽车，附有装饰的挂钟及各种各样常人绝不可能入画的稀奇古怪的器物，就连国画中绝不会出现的高原天空上最吸引人的万里长云，也被陈航画入画中……亦如一个对生活充满极度好奇、极度热情的性情中人总能对一些最不起眼的东西一见钟情一样，一个用艺术的眼光去打量陌生世界（且不说还是神秘迷人的青藏高原）的艺术家，他当然可以有许许多多出乎意料的角度和出乎意料的创作。陈航在生活的存在中发现笔墨的意趣，又在现实的细节中品味生活的快乐。陈航无所不至的创作领域给当今中国画的分类出了难题，也给中国画的发展带来启示。

        陈航的创作是动了真情的。每年只要有时间，他都去西部，去高原，开着他的越野车，说走就走。夏天去，春天去，秋天去，冬天竟然也去，每次一去就数月。多年来，他跑遍了青藏高原，见过那些寺庙、雪山、冰川和湖泊，见过高原上无数虔诚的信徒、质朴的民众。他几乎喜欢这里的一切。他用他的全部感情去画他的全部所爱，而从未计较过该属什么题材，该参加什么展览，能获什么奖项。陈航艺术中那种纯粹的高原意味，那种在画面中呈现的厚重、苍茫、凝涩、古拙，给我们带来一种地道的高原之风。而他那种无所不爱、无所不画、情之所至、信手拈来的朴质、自然的个人风格，又与传统审美顺天应人、发乎天然的自然风格相通。其实，这不就是艺术吗？诚实地传达自己的真爱，引起人们美的共鸣，艺术的全部真谛不也就在此吗？陈航的创作是真正艺术的创造，美的创造。对陈航来说，这就够了。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还要什么呢？

             2015年1月11日于成都东山居竹斋